作者 | 周玉华
编辑 | 李国政
出品 | 帮宁工作室(gbngzs)
(接上篇《小小细节也是爱》,点击查看全文)
穿错邻居裤子
昭杰有个毛病,生活上太随便。他脑子里好像只有一根筋,除了工作,很少关心别的。
那时,我们住在92栋,3家一个中门,我们在外边一间,老少三代一起。各家洗衣服都挂在走廊绳子上,我整天忙得不亦乐乎,做饭、洗衣、照顾老人、送孩子上托儿所,还在宋家洼子上班,经常顾不上吃饭。
一天早晨,我正在厨房忙乎,昭杰突然进来找我要换裤子,我说到走廊去取,在那晾着呢。他找到一条,穿上就上班去了,我也没在意。第二天,邻居宋师傅老伴急忙找我说:“他耿嫂啊,你家叔穿的裤子,是我家老头的呀!”
我挺惊讶,马上到走廊一看,果然他的裤子还在那挂着。我忙说对不起,等他回家换回来。他回来一进门,我马上叫他把人家的裤子脱下来,向人家道歉。结果一看,他袜子穿的也是两只不一样的……
我又向邻居道歉,答应给买新的,邻居说啥也不要,说洗洗就行了。为了邻居情谊,我还是给人家买了一条新裤子。
还有一次更可笑。他把裤子穿反了,裤裆开口朝后,到单位上厕所时也没发现,直埋怨裤子没有前开口,回来问是不是穿了我的裤子。我一看,哈,是他把自己的裤子穿反了!我哭笑不得,他也跟着笑了……
那时为了省2角钱,平时都是我在家给他和两个儿子剃头理发。我用扫床的小笤帚加鸡毛掸子学理发,用坏3个推子。后来他要求高了,就去74栋理发。每次理完他都要付钱,一次5元,如果服务员不收,他就把钱撂在桌上。
1984年,昭杰奉调总厂履副职。我想这回可能好点了吧,可他对自己的事还是那么不讲究。
据司机小迟说,有时出席正式场合,碰到我不在家时,小迟总要提醒他,不是忘带了领带,就是系错了扣子。我不由得埋怨他,说你整天忙忙碌碌都干啥了,怎么这样。他笑着对我说:“真的,有点顾不过来,马虎了,下不为例……”
没办法,他整天只顾忙于工作,根本没有把自己、家务事和孩子事放在心上。这是他的老习惯了。
到总厂后,他经常在74栋吃饭,每次吃得非常简单,不是面条就是一碗粥或方便面,三口两口吃完了就去付钱。生活上,他看起来很粗心,可有时又非常细,一旦发现谁碗里有剩饭剩菜,就逼着人家把碗里吃干净。
作为厂一级领导,不管上哪都可以要求坐好一点的车,有的领导甚至到小车库去挑车。可他不,有个车把他拉到地方就行。他经常出入宾馆楼舍开会接待客人,可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洗桑拿和蒸桑拿,至今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他接触那些。
▲耿昭杰(左)与李文海(右)
耿昭杰的第一个秘书李文海很聪明很幽默。他吊着个黑边眼镜,弯着个细腰低着头,手里像是永远捏着个酒杯,一见我就唱苏联歌曲《三套车》:
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……小伙子你为什么忧愁为什么低着你的头……你看吧这匹可怜的老马它跟我走遍天涯……
文海声音浑厚,唱得很好听,还有些悲怆。我问怎么了,他说他就是一匹可怜的老马,每天跟着耿厂长后面太累了。厂长让他吃不好睡不好。
“明明10点了,他看看表说才3点还没到下班点。”表上数字怎么会删减呢?那时候,手表都是上弦的,要拧,但他老不拧,所以那表总没个准点。
“开会没完没了,我们也跟着吃不上饭。大家等啊,盼快点回家,可他就是不动。无奈,我们只好轮着出去吃饭、轮着休息,只有他还在那儿讲个没完!愁死了。”
可是,文海每次诉完苦,总要说一句:“就算累死,我也要跟着耿厂长干!”
2012年6月,文海病逝。他夫人后来对我说,文海生前讲过一个故事:耿厂长在北京出差,住在驻京办,坐车途中遇到一只路过的黄鼠狼,它机敏地从车前风挡玻璃穿过跳远了,车没有压到它。有天晚上,黄鼠狼居然趴在耿厂长的房间窗户上往里望,吓得厂长赶忙拉上窗帘。这样的事发生了两次,从那以后厂长晚上睡觉就不关灯。
黄鼠狼怎么在一瞬间认得了车里的耿厂长?又怎么知道厂长住在驻京办哪个房间……这些一直是个谜。不知道这个故事,是文海编的还是真的。按我的理解,他的用意是讲好人会收到感恩的。
可能是那个时代的人太传统吧。昭杰不但忽略享受,也很忽略自己的形象,但他百万分地关注一汽(第一汽车制造厂简称)的形象。他珍爱“第一”这个词,“解放”要第一,轿车要第一,管理要第一,人才要第一……就是想不到自己的生活和健康也应该第一。
1986年冬天很不平静
1985年春,昭杰被任命为一汽厂长。那年他50岁。
那时我既担心,又高兴。担心的是他担子太重,怕他搞不好,有闪失;高兴的是他又前进了一大步,登上一汽的最高讲台,我作为家属感到面上有光——我要助他一臂之力!
下决心很容易。没想到真干起来,却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。一上任,他就有一种负债感,全厂30年的历史积债压在他和其他班子成员的肩上,他觉得好重好重。
在一汽待久了,我知道,厂里汽车无非是两大块:一是大卡车,二是小轿车。
“解放”牌卡车的诞生,缓解了新中国交通运输业的燃眉之急。可是,“老解放”一跑就是30年。到昭杰上任时,大卡车滞销,换型改造没有钱,几万名职工几乎开不出工资,天大的困难迎接他这个刚上任的新厂长。
▲1985年,滞销的老解放如一片蓝色海洋
昭杰去停车场看库存,一大片滞销的“解放”车静静地停着。好像一片蓝色大海。工人对这个新厂长说:“这样下去可不行呀!”
企业困境如泰山压顶,让他举步维艰。
这个任务压下来,可苦了昭杰。他在单位怎么样,我不知道,但看到他回到家里,黑夜白天都折腾,吃不好、睡不好,总在琢磨事、联系事,定目标、搞规划。
最难的是没有钱。
昭杰对我说过,若按照国外“双轨制”办法,新老两种产品在一定时间内同时生产,逐渐退旧让新,这样产量会减少很多。可是若停产,几万职工工资怎么办?设备改造资金怎么办?时间拖得太久怎么办?
一汽是个国有企业,每年有给国家上缴利润的责任。既要保证正常生产以完成利润上缴,又要进行换型转产,昭杰和他的班子不得不选择了“垂直转产”。
昭杰在报告里说:“迎接我上任的只有一个字——难!我遇到了从未遇见的困难。大家集思广益,我提出了单轨垂直转产的大胆设想,就是老“解放'全线卡死停产,新产品全线上马尽快取代。”能不能行?这是个巨大的风险!可他说:“左右看,身边是同心同德的诸同仁;回头看,身后是曾经创造过奇迹的一汽几万名职工。一汽人肩上挑着边换型、边生产两副重担!”
有人评价,垂直转产的难度不亚于建设一个新厂,甚至更难。除了要有周密可行的计划安排外,还要有全厂职工的思想总动员。
1986年2月14日,是一个寒冷的冬天。细细的小雪花纷纷扬扬,全厂有两万多职工集合在1号门前,鞭炮声锣鼓声震天响。
我了解昭杰,他做过政治工作,在繁杂的技术工作中,从来不忘精神力量的作用。当天他站在那里,面前放着一个小课桌,摆着话筒,其他厂领导在他身后站成一排。再简单不过的万人大会,拉开了一汽历史上又一个动人的一幕——有些激昂,有些亢奋,有些悲壮。昭杰喊出了至今老一汽人还记得的16个字:“愚公移山,背水一战,万无一失,务求必胜!”
所谓“背水一战”,意味着没有退路,获胜的把握当然不会是百分百。但一汽只能抓住这个起点。一个新的创业浪潮很快掀起。那时我也感到,一股巨大动力扑面而来。
换型改造过程中,我在家里同样感到压力很大,唯恐他着急上火弄出毛病。于是,他每次回家,我都轻声安慰,对他吃饭休息力争照顾周到,缓解他的压力,至少不再给他添乱。
他嘱咐我说:“你帮我一把吧,操点心,把家务事整好。家里电话要24小时留意,不管什么时间,铃响你都要接。不管什么时间有人找我,你一定记录下来,急事告我。辛苦了!还有,单位的事一定不要去争,不要借我的名义去搞什么私事。什么工资、奖金、职称、先进,都不要争。”
我说:“你放心吧,我能做到,不会有事的。”
可过后我仔细一想,这是给我的3项“任务”啊——一要把家务事全管起来,二要来电来找都做好接待,三是不要想好事争待遇。对第一和第三我挺着能做到,可对第二个家里24小时接电话可够应付的——不但接还得及时处理,够一个人值班干的了,一天24小时差不多得“三班倒”吧,因为说不上啥时来人来事。
但考虑到他身挑重担非比寻常,还想把工作搞好,所以对他交代我的事,我应完成,责无旁贷。不过,光家务就够我忙乎的了。我还要工作、照顾孩子、照顾他、接电话,一天到晚忙得脚打后脑勺,有时身体不支还得坚持。找他的人太多了,他还无限放开,人家白天找不着,就晚上找。不管什么时候,人家想找就找,找到我时我还不能怠慢,是是非非都得酌情妥善接待,使访者满意。
有一天后半夜两点多钟,电话铃把我吵醒了,铸造厂一位师傅来电话,说找耿厂长。他刚下夜班,去充煤气罐没充成,在电话里说:“没煤气,我都一天没吃饭了,厂长得管管!要不我怎么上班哪!”
▲每天要有电话记录
我说:“厂长没在,出差了。你别着急,你告诉我电话号码,我联系一下,解决了告诉你。你要是没吃饭,来我家给你下点面条,别生气,够累的。”
听我这一说,对方态度马上变了:“阿姨,谢谢你,我不吃也饱了,你这样说我高兴......”说完,他就把电话撂了。
我马上给主管处长徐百昌同志打电话说明情况。不一会,徐把查办的情况告诉我,说充气要两人操作,一人去吃饭了,这不应该,已经跟那个同志联系上了,给充了,以后要求他们不能离岗。
过了一会,那个师傅又打来电话:“阿姨呀,我充上了,非常感谢你了。”
“没事,你好好休息吧。”
每次解决了这样的事,我心里都很舒服。只要能给昭杰减轻些负担,让他不分心把厂里大事搞好,我再忙再累也心甘了。
换型改造,他在厂里干了3年,我也坚持了3年。
后来,我在资料上看到:投产当年,新“解放”产量达到设计能力,第二年超产2万辆。3年换型改造,除了自筹技改资金外,还向国家上缴利税10.3亿元。新“解放”CA141汽车与转产前的老“解放”比,仅节约油耗、提高车速及提高大修里程等3项改进,每辆车节约使用费用6000到7000元。
▲CA141投产下线
1996年,卡车“创国优”评比开始,CA141奔赴海南试车场做各种试验,整车、故障率、性能好坏……最终,各项指标均获“国优”第一名。获“国优”是一汽对汽车生产实行全面质量管理的结果,影响到整个汽车行业。在阵阵鞭炮声中,浩荡的新“解放”卡车排着队,在好几个大城市巡游。
▲新型卡车在巡游
他不想有一点特殊
昭杰当厂长后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嘱咐我,千万不要打着他的旗号办任何私事。他说,退休后他就是一个“无产者”,“至于发财,想都别想”。
有段时间,家里出现这事那事的,有人劝我换换房子。其实,房管部门早考虑调,已分了房子,却一直没动,可能是因为昭杰没有态度。
一次,他出差时间较长,我实在耐不住了,把困难向上面反映了一下。房管部门负责人立即说,早给你们安排了,是76栋一大两小间,你去看看吧,如果行就搬。我一看可以,同事就帮我把东西捣腾过去一部分,那时东西也不多,剩点打包等他回来再搬。
不料,昭杰回来知道后,马上把我批评一顿,让我把东西搬回来,并说“现在大家住的都不宽绰,都排队等房子,我们做领导的不能带这个头”。他还说:“老人不在了,我们住着还可以的,不能太宽绰,房子大了于心不忍......搬回来!”
我知道他对自己向来要求严格,没办法,还是依他的意见,把东西搬回来并交了房子。后来又过了一段时间,房管部门给我们调到46栋小一点的房子才算了事。
▲一起栽青皮树,现在已长成参天大树
一汽-大众刚成立时,厂里许多子女都争着要去,有的孩子已进去了,我们的孩子也要去,问他爸,他爸说:“如果能分配到你,你就去,想让我单调你过去不行。”孩子说,是你把厂子整起来的,我去还不行?他爸说:“更不行了,我是领导,不能带这个头。”他跟孩子说了很多,一直坚持“分配就去、不分则已”。
我也为难,不好多说,也没找人帮助,结果到底一个都没去上。3个孩子都是由组织人事部门分配走上一般工作岗位的,无一例外。孩子们有些想法,我只能解释,说“去不上拉倒,工作有的是,顺其自然”。
二儿子晓红对工作就不太满意,也没得到调整,干了一段时间就主动辞职了,自己跟同学到外地去应聘,上岗后经过锻炼,还做到基层领导,工作还较为称心。
▲耿昭杰和孙子、儿媳
昭杰对我和他家要求都很严格。那些年,农村限转城市户口,公安部门给他家办了两个回城名额。我一下子想起昭杰大哥的一儿一女一直在安徽农村种地。有次我们回去,他女儿抱着我哭,就想跟我们进城。现在正好有两个名额,可以让大哥的儿女回城了。没想到,昭杰知道后就是不同意,硬是把名额退了,惹得大哥很不高兴。我很无奈,只好放下。
还有一年,厂里给职工每年15天假,很多人排队自费外游,我在单位也排上了,我怕昭杰不同意,领导说你先别告诉他,等要走时再说。之后,“一行4人游美”被批准了,我的票也买好了,临行前我不得不告诉他,他立即说“我不同意”,连夜给主管经理罗明生打电话,硬是叫他把我的票给取消了。
我想不通,挺难受。过后,他做我工作说:“领导干部的家属不能走到好事的前边,不能有半点特殊。”看我不作声,他便安抚我说:“别着急,等我退休后带你出去,走到哪都行。”结果,没等到退休,他就因病“趴下”了。
▲周玉华多年坚持写日记
后来,昭杰不论走到哪都坐轮椅,我一步也离不开,何谈旅游。至今,我跟昭杰一趟国外旅游都没去成,一次次全落空了,有时我自己觉得既难受又哭笑不得。
我问他:“你那时说等退休后领我出去走,到哪都行,什么时候领我走啊?”
他笑着回我:“好事不怕晚嘛!”
有一次司机来车接他,我生病要去上班,顺路想搭下车,他不同意。司机也帮着说情,还是不行。我望着远去的车,忍不住哭了。
当天,我在日记里写道:“多少值得珍惜的痕迹都消逝在岁月里,消逝在风里雨里。在有意或无意之间忘记了一切,逐渐地、缓慢地,我蜕变成今日的我、站在你眼前的我,如你所说‘一个单纯的我’。这样的一种单纯和自然,是我用所有的一生来作准备的呀!”
▲老四联街区
老四联给昭杰的印象不仅一次了。记得有一年,家里突然闯进一位老太太,带着她的儿媳妇。老太太往沙发上一坐,两手叉腰说:“你不认识我了?”吓得我说不出话来——原来她就是那年长春“困卡子”时,用两斤黄豆两个大饼子把我买到家的老马太太。那时,他儿子也到汽车厂工作,听说我嫁给了厂长耿昭杰,于是找上门来。
真没想到地球这么小,不知该怎么办。昭杰回家后,我忙告诉他。
昭杰说:“不怕,哪天咱们去看看。”
那是一个秋后的周日,天很阴,下着蒙蒙细雨。我和昭杰买了一些点心,深一脚浅一脚地找到老马太太家。泥泞的小路,破旧的房子,歪斜的门窗,破旧的土炕......我从昭杰深沉的眼里,知道他记住了这一切。
还记得又一个寒冷的礼拜天,昭杰亲自开车,说拉我到二厂区“兜兜风”,实际上,他要去看个新建项目顺便捎带我。我还是挺开心的,能坐他开的车活动一下,真挺难得。
回来时,车走到职工医院门前,看到路边一对夫妇站在那里,男的抱着孩子,向我们招手。我们问他有什么事么,他们一看不是出租车,立即就摆手躲开了。我想他们可能是抱孩子看病吧,天挺冷不容易,昭杰说“对”,追了上去。
停车后,昭杰说你们上哪去,上来吧,送你们。他们摆手不肯上,后来看我们很诚心,还是上来了。交谈后得知,他们的确是带孩子看病,家住在原是农场的“四联”。我们送到门口,他们让我们到屋里坐坐。我有点犹豫,昭杰说去吧,就算做个家访。
到屋里一看,是母子间,一间房子隔开两家住,中间拉一个布帘子,很不方便。昭杰又趁机看了几家,也都这样,都在走廊里做饭,烟熏火燎,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。这个意外“家访”给他留下很深印象。
回家路上,昭杰跟我说:“你看他们多困难哪,可能比这困难的还有,连母子间都住不上,这也是我们领导的责任,得想法解决。”他又说,再回头看看咱家的房子,好多了吧?想开了吧?那次我说搬出76栋不是没有道理,咱做领导的就得时刻注意,善待别人,严于自己,同意吧?我只得点头,确实无话可说。
▲现在的四联小区
今天的四联早已摘了“贫民窟”的帽子,再也没了泥泞的小道,平坦的马路托起绿色小区,一排排楼房代替了“干打垒”,人们也不用烧煤和柈子了,连煤油炉子也不见踪影。当年住“母子间”的职工,现在已成老爷爷老奶奶了吧?
那次走后,老马太太再也没来找过我。
向一线倾斜
有一天,昭杰从上海回来对我说:“上面领导想调我去上海,还要我把项目带过去。”
“你怎么想?”
“我走了,项目就没了,几万职工怎么办?”
我没说什么。我知道他总爱把“几万职工怎么办”挂在嘴上,似乎这是解决所有问题的钥匙。我总是服从他,他代表了“原则”,是我们家的“厂长”。
昭杰一直苦苦思索一汽几万职工的出路。那一年,厂里在很长时间没有涨工资后,总算有了一次机会。
▲汽车生产一线
曾担任昭杰秘书的金毅回忆说——
耿厂长让下面先拿出一个涨工资方案,一些部门就提出厂长涨多少、处长涨多少、科长涨多少。至于下边员工怎么涨,讨论了两次没定下来。
耿厂长就问了几个问题,然后又问:谁是我们事业的支撑?是谁支撑了一切事业,是谁为企业流血流汗?不是我们,是我们生产一线的员工!他说,我个人的意见是,这次涨工资要有一个基本精神,就是向一线员工倾斜、向苦脏累岗位倾斜,这是定下的基调。
结果,涨工资后,员工工资提得较高,干部工资涨得较低。这件事不知怎么就在工人中传开了。很多员工听说后特别感动,说耿厂长才是真正关心我们的,他关心员工爱护员工,知道我们的苦和累,哪怕多涨一块钱,我们都能记在心里。“我们只有努力工作,报答党的关心。”这是当时工人说的原话。
大约是1993年到1995年,一汽再次遇到严重困难,那时全国经济萧条,一汽有一段时间工资又开不出来,银行不给贷款,企业卖了车,钱回不来,欠配套企业连买钢材的钱都还不上。
当年,鞍钢的“一把手”叫李华忠,来一汽催款,为了几千万元,他恨不得给耿厂长作揖,说:“老耿啊,你帮帮我,还我买钢的钱吧,我的高炉都要停了!”
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了,昭杰天天后半夜才回家,很少说话。活人总不能憋死吧?那时他太痛苦了。
昭杰每次过于郁闷时,半夜不睡觉,自己开着车下到车间。
他习惯找一线员工聊。刚上任厂长时,他走到车间,看到一帮工人在打扑克,他既没批评也没找车间领导,还说和工人一起玩儿。时间长了,许多工人都认识他了。那一天半夜他又到车间去,工人看到耿厂长来了,说厂长这么晚了来干啥呀。昭杰说睡不着啊,出来看看你们。有个员工说:耿厂长啊,我们听说了,现在咱厂没钱啊,我们也帮不上啥忙。我们就会干活,我们会好好干。
昭杰说:“谢谢你们了,你们辛苦!”
另一个工人说:“我们没别的招,但是有一个办法,你别给我们开支了,你把钱留给企业经营去吧。”
第二天,昭杰眼含热泪,跟大伙儿讲了这件事。他说:“真正无私的人是我们一线员工,是我们这群非常可爱的产业大军呀!” 但是,昭杰说,不能真的不给他们开支,就算实在不能开支,也得想办法让他们的收入得到保障,等渡过困难期再给大家回报。他想出一个办法——向全厂职工发放债券,利息要高!没想到,共发放3次,3千万债券一抢而光。
两个月后,危机过去了,买债券的职工获得的利息比银行还高。
▲当年的一汽债券
又有一年,碰上长春市供电总量跟不上,一汽一开工,电就不够用。可不生产咋办呢?但首先要保居民用电。这可把一汽领导难坏了,尤其是铸造和锻造分厂,电炉子要热处理,那全是电老虎。昭杰领着班子成员,半夜点着蜡烛开紧急会,人人脸上布满愁云。
怎么办?这个厂长又开着小车,一个人半夜三更跑到生产一线。工人一看就围上来了,说董事长你咋又来了。
“俺就来看看你们,聊聊天,扯扯家常。” 敏感的工人说:“董事长,是不是又困难了?因为电?我们这动不动就没电停工,现在多少钱也买不来电呀。”
另一个老师傅说:“其实我们可以改上第三班。白天和傍晚躲开用电高峰,从后半夜开始上班,工业用电就不和百姓用电冲突了。”
昭杰的眼睛一亮。那天晚上他回来时已到后半夜了,但不觉得疲倦,第二天一早急忙开着车上班去了。
紧接着,厂里的用电大户们开始了第三班倒,每天后半夜才机声隆隆,庞大的生产线又开始滚动了。
事后,昭杰在他的文章中说:“每当我遇到解不开的难题时,都会到工人中去,在他们身边,我能体会到无往而不胜的精神。”
又是一年的冬天,下着鹅毛大雪,厂里没钱买煤,几万职工家里都没有暖气。我正在家里冻得哆哆嗦嗦,忽听门外有人敲门,我急忙开门,只见四五个工人站在门口,我吓了一跳。可他们看到我后,直往后退,原来我穿着一件军大衣,右手冻疮缠着绷带。有人轻声说“厂长家也没暖气”,于是呼啦一下他们都下楼了。我从窗子往下看,楼下集聚着二十多人。
我没有机会告诉职工们,此时耿厂长正向附近部队借煤,后来,8车皮煤如数到位。
还有一次,又听有人敲门,原来是一位妇女来找厂长,进屋后她突然一下子扑倒在地,口吐白沫,浑身抽搐,把我吓坏了。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,慌忙跑到楼下敲开邻居老马家的门。小马上楼一看,说这人犯了癫痫病。
我吓得说话都哆嗦,说“小马你可要证明是她自己犯病的,跟我没关系”。小马一边安慰我,一边给病人按人中。好一会儿她醒过来了。我们扶她坐下,她慢慢地说,她的病在生气时会犯,感动时也会犯。这次她因为房子的事,找了几个领导都被支了出来,到我家看到我给她端来水果,她一激动就犯病了。
我忙给她儿子打电话,他来接走了自己的妈。
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昭杰,很快她的房子被解决了。
过了几天,她儿子提着两瓶酒两包烟来敲门。我说,东西绝不能收。他站着不走。我把他推出门外,紧紧关上了门。他在门外站了好长时间。 我知道应当怎样帮助丈夫管好家,但我没想到,还要为他担惊受怕。昭杰虽然忙得脚不着地,但依然细心。那一年,厂党委副书记周永吉病逝,第二年春节,昭杰自己拿了2000元,去看望永吉的爱人和孩子。他爱人不停地擦泪。 我曾记下徐志摩的一句话: 此生遇到绝非偶然。无论你遇见谁,他都是你生命中该出现的人,绝非偶然,他一定会教会你什么......
挡住进口
1984年,一汽面临的环境十分严峻。没想到国家突然取消汽车指令性生产计划,全国汽车市场骤然变冷,汽车销售急转直下,月销量由六七千辆跌到二三千辆,库里积压二万多辆。这时正赶上卡车换型攻坚阶段,市场萎缩,厂里资金不足,举步维艰。
昭杰到国外考察时发现,一些经济大国之所以发展快,重要原因之一就是重视发展轿车。自1886年第一辆汽车在德国问世以来,仅仅100年的时间,这个带轮子的“科技怪物”就“爬”向全世界。
昭杰说,看看中国的近邻日本,就是靠轿车工业在一二十年发迹起来的。1983年到1987年,日本的“丰田”“尼桑”“马自达”汽车如潮水般涌进中国,当年进口汽车高达34.5万辆,掏走了2亿美元外汇。国内数以十万计的轿车需求,掀起了第一次轿车进口大潮。转眼间,几十万辆外国轿车不管合法不合法,源源不断涌入国门,填补着中国没有轿车工业的巨大真空。
▲当年海关没收的走私车
有专家客观分析说,除了体制、财政等一些因素外,绝不可忽视市场饥渴,“没有需求,何来走私”。改革开放促使经济发展、市场活跃,中国日益增长的轿车消费市场逐渐浮出水面。有市无车,才给了走私车可乘之机。
那时,北京人民大会堂每逢开会,门口停的几乎全是外国车。轿车成了国家用汇最多的进口商品之一。
“挡住进口!”这是耿昭杰和他的班子喊出的口号。
“他们打进来,我们打出去!”昭杰挥了下手,我感觉到了他的气概。
昭杰从年轻时就喜欢轿车。那时候他还是个技术员,参与了轿车上的一个小电机的测绘与设计,感到特自豪。那时工作经常干到半夜,不论多晚,他回宿舍前总喜欢走到轿车的油泥模型面前,细细品味一番。
昭杰说,那时候拼命拼得几乎“迂腐”:没有样车,技术人员长途跋涉跑到本溪钢铁厂,从进口的钢铁垃圾山上,翻找汽车零部件做参照物;没有大型覆盖件的冲压模具,厂里的能工巧匠们夜以继日,像雕琢工艺品一样,一锤一锤地敲出轿车的外壳......
从1950年代起,30年中,一汽白手起家,生产礼宾车8个品种5个车型,年产300辆“红旗”轿车。
不堪回首,又不能不回首。昭杰说,“红旗”始终未能摆脱闭门造车的落后状态,建立中国轿车基地的设想一直是个梦。
可当时有高层领导人说:“轿车是给高级领导人坐的,中国用不了那么多轿车。”
还有人说:“轿车是奢侈品,坐轿车是资产阶级享乐主义。”“国家公路就那么多,轿车往哪里跑呀?”“修路要占农田,农民没田种,吃什么呀……”
昭杰说:“创造历史的人,又常常受到历史的制约。”在那个标榜“越穷越革命”的年代,国民经济极端贫困,逼得“红旗”不得不下马。
那年,我随昭杰去西安参观兵马俑。看到出土的两千年前中国人造的秦代兵马俑,特别是那个马拉战车的精美造型,令国内外游客叹服。
昭杰很苦闷:古人能造这么漂亮的战车,两千年后中国轿车为什么就上不去?为什么干不出造型优美的轿车?“红旗”下马,也把一汽人的一腔热血扔进了冰窟窿。
但一汽人的心并没有死。
莱茵河畔的车笛声
干轿车,一汽引进哪个国家合作呢?与谁合资呢?我知道,昭杰和他的班子且费了一番周折,最后决定与德国大众牵手。
1988年8月,在奥迪车引进完成后,昭杰要率代表团赴德国大众签订长期合作备忘录。临行前,他肚子痛得厉害,大伙劝他先不去或晚去,让他赶紧治病。但事关紧急,又面临国内各厂激烈竞争,去晚了合作项目可能就没戏了。紧要关头,昭杰还是坚持去,带了点药,急忙与随员登上了飞机。
8月的狼堡,旖旎多姿,华丽的游艇在莱茵河、波腾湖上荡漾,岸边还有一位号手为中国代表团吹响一支德意志民族的古老民歌《爱之歌》。后来,昭杰对我说,当时他们对主人精心安排的这一切无心欣赏,他最感兴趣的,还是大众和奥迪车,那是一汽的明天。
▲德国莱茵河畔城堡
在德国大众集团董事长哈恩博士陪同下,他们观看了机器人装配线和特意安排的高速撞车试验及刹车表演。昭杰后来回家告诉我,哈恩博士自己还开着车在原地转圈,同是干汽车的,他自愧不如。当年,自始至终跟着耿厂长参加与大众谈判的,是一汽德文翻译马怀琪,他陪着耿厂长坐德国车在环形跑道上试乘,跑了好几圈。
他们还参观了大众公司所属的几十家工厂。一位技术中心造型室负责人从兜里拿出钥匙,打开紧锁的大门,展示在一汽代表团面前的,是一排更加精美的轿车。哈恩说:“耿先生,这是我们大众公司的未来!不论你看中哪一种,将来我们都可以合作。”一位德方陪同人员则幽默地说:“这些车,连我们都没见过。今天,大众公司不仅向你打开了大门,连墙壁也拆掉了。”
德方认为:一汽主要领导能带病按时赴约,很见诚意。加上昭杰在谈判中谦虚大度,思路清晰,抓住重点,讲述给力,很快获得对方的好感与认可。不久,德方表示愿意合作。在解决了克莱斯勒发动机与奥迪匹配的问题后,双方一拍即合,由此双方开启了引进合作的大门,迈开了合资建厂的关键一步。
有人对此项目有顾虑。昭杰回国后,召集总厂班子成员开会。他沉重地说:“说几句我自己非常想说的话。总厂班子成员思想要统一起来,要把大众作为一个长期合作的对象,这话可能要负历史责任,要担一定风险。我们本来也可以另找一个合作伙伴,但没有时间了。对一汽来说,没有比选一个合适的伙伴更重要的事了。”
“和大众合作,对我们是比较有利的,合作中不能光想多占便宜,否则以后反而吃大亏。不要再徘徊,要多做促进友谊的工作。”最后,厂领导班子终于统一了思想——把大众作为15万辆轿车项目的首选合作对象。
▲大众的产品
3个月后,当数以吨计的图纸、资料由德国英戈尔施达特发往中国长春时,一汽3万辆轿车先导厂已开始设备安装,15万辆轿车生产基地开始了前期准备,第一批组装的“奥迪”已经开出了总装生产线......
(未完待续)